一
猫儿沟一带,早年间是个林场。因植被繁茂,山势平缓,进进出出的人和机器十分的多,热热闹闹过好一阵儿。当时,除了国营的猫儿沟,周围的山岭被大家剥得一丝不剩。柴火交入灶王爷永远填不满的肚皮,换回的是稻粮筛下的米糠——难以下咽。猫儿叔描述这一段,会吐出他的舌头。舌头由于长久僵直,并不利索,上头还有一层桃金娘果子染成的灰紫色。
进入电气时代之后,上山的人忽然变少,这山那岭这才热火朝天地恢复生机。先前烧火劈开的路重新被遮盖得严严实实,荒地上建造的木板房,藤蔓爬进门窗,木头被火燎过,一段漆黑一段青白。光往里照,满屋子都是苔藓晃人的绿,空气中有雨水腐烂的味道。猫儿沟尤甚,密密匝匝的松子林,几无间隙,阳光射入如同打水漂,一株,两株,三株,还未来得及深入,咻,就迅速被吞没了。林下灌木丛生,脚踩上去,糯软摇晃,像踩着老肚皮,又像海上行车。“有时候,你会踩到蛇,蛇身子一扭,自己脚一软,一痒,就掉下去了,不停地掉。”猫儿叔的意思是,踏入无尽的虚空。这个词适合放在猫儿沟,也适合放在他身上。可惜,他浑然不觉,不假思索地过了这么多年。
眼见着人越来越少,山林越来越密,瘦弱的猫儿沟长成花斑豹子。在山里窝了不知多少年月,猫儿叔也准备下山。说是下山,之前每月固定的日子,他会从猫儿沟而下,穿过眉儿岭,月牙湖,再走盘山路,来到大云乡圩日的集市上。稍早一些,各家都用土灶烧火时,猫儿叔挑一担打来的杉木刺(杉木刺耐烧,毕毕剥剥的声音十分喜庆),一到集市,立马被人定了去。扁担两头捎的山货,野兔山鸡,一篮子黝黑饱满的桃金娘果子,拨开略带潮气的栀子花枝叶,很快就没了踪影。有一回,他竟牵来一头长獠牙的野猪崽子,模样十分凶恶丑陋。围观的人不少,猫儿叔滔滔讲了许多的话,大概是野猪误闯进了门,养了些许天,山上吃食不便,便拿绳索套着脖颈儿,少挑了一担杉木刺,赶着下山寻主来了。一遍两遍,原本就不太灵光的舌头打了卷。他颓唐地坐在扁担上,叭叭地抽着烟,一直到天黑还出不了手。牵着它回山十分不便,于是趁着月光,赶着它入了临街老太家的猪圈,算是白送。猫儿叔讲这一段,情绪低落,眼窝原本就深,这时非得深到山里去——猫儿沟那里,根本找不到人来说,他一人叨叨念着,算我白送,好了吧。
回山,猫儿叔通常挑一袋粮食,几把趁手的农具。天气晴时还好,走路不费劲,转过湖爬过山,跋过齐腰深的荆棘路,推开柴门,满屋子的山风便将他掀翻在地。天气不好,遇上下雨,深一步浅一步,滑一下倒一下——街上的人劝他找个避雨的地方,囫囵一晚。他眯着眼,头缩着,不说话,吸完一锅烟,拾起扁担,转身没入雨雾中。大家习以为常了,就没人再劝。
集市后来改造,一日恨不得三变。簇新的楼子长满了街市,“比我那的树长得还快”,猫儿叔用手比划着,一棵树从冒出芽,到长到他头顶,翻出一巴掌,五年。他瞄眯着眼,语气轻薄,觉得自己说了个有趣的笑话。他的舌头转得慢,声响重,像山里的太阳,从一个山头砸向另一个山头。人听了身子要往后仰,有时耐不住他说笑,就把自己装扮得像块石头,“好咯,好咯,快些时候回山吧”。他自己也不气恼,嘿嘿转身就走,蓝布裤子星星点点的破洞,吸足了风,窸窣作响。
二
也不知道灶王爷该贴哪儿,铁皮气炉子窄小,一拧,灶王爷咻咻,嗡一下。堂皇是堂皇了些,声儿味儿却略显寡淡——啾,抽一下鼻子,看着幽蓝的火焰直挺挺地烧,眼神立马刚硬无比。富贵人家的厨房干脆连灶王爷的像都不贴,贴一幅康熙老爷子的“福”,用金属框子装起来,五福合一,可惜的是,印刷品的康熙福,墨色垂累,看着像掉落的泪眼。
猫儿叔的杉木刺圩日上一摆一整天,再无人问津。又挑回去,烧他的粪土菜园子。平日里收集杉木刺,日头下暴晒,再扎捆成堆,手脸扎出一串串血珠子。“白干。”他摆着手让大家看,又觉得自己是在讲笑话,瞄眯了一下眼,嘿嘿地笑。
猫儿叔有个老娘,下山路过偶尔进去坐坐。娘不是亲娘,一碰着面,老娘柑橘的脸转眼垮成芒果。好在这两种果子猫儿沟均不常见,猫儿叔也不识得其中滋味,哈着脸叫了声,阿母啊,给我一杯水,日头赤炎炎,口里干得冒火。老娘依然冷着脸,褶子一条条分明,腮帮子两团白肉颤颤,犹如两只将欲伸出的拳头,“好死不死,来我这做什么,死回猫儿坑。”猫儿叔一顿,抬头看见挂在厅堂的画像,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他的爹。他老爹高鼻梁深眼窝,厚嘴唇,嘴下挂一颗圆且扁的痣。“我当然不是亲儿子,那自然我不是儿子咯。”想到这一层,心下十分畅快,“阿母啊,那我先走了呀。”留老娘独自一人,佝偻着躯干,指指点点骂了许多话。
猫儿叔老家哪儿,没人晓得。七八岁时,家里遭了洪害,他由亲娘挑着一路向南,到了大云乡,正赶上圩日,“儿呀,阿娘走不动了”,连人带着担子一齐卖给高家。高家算不上大户,早年间离了楼山,在街上狗屎巷有一爿小店,做点糖品生意,吃喝倒是不愁。老娘是小媳妇,嫁过来好些年未有生育,一生又是一窝一窝的囡仔。猫儿叔一来,算是续上香火,又看着不似,连个正名儿都没有,猫儿一样混沌长到十七八,由着高老太做主,娶了门媳妇。媳妇是只会叫的狗,昼也吠,眠也吠,嫌弃这嫌弃那,没两年逃回家又嫁了他人。猫儿叔始终沉默如钟,在猫儿沟给乡里看顾山林,好多年没下来。老爹死了,才溜下山,带回高老太给买的儿子。忙乱养到十来岁,娃儿就下山进了厂,大字不识一字,被机器切段了一截手指。好在,高老太提携,帮着娶了一门亲。没几年,夫妻俩生了一对儿女,顺手割了高老太半边房子,中间守上门。自此一家人隔成几家人,相互间也不大来往。
猫儿叔两边不靠。照例一个月下一回山,看看街市变化,看看世道又混杂成什么样,“都在变,只有我和肖树林没变。”肖树林是猫儿叔唯一能够嘲笑的人,他爱去找他说话,变着样儿说,变着法儿欺负他。肖树林是个傻子,一句话都说不完整,破衫烂裤,摇着盆子四处乞食,食啊,食啊。
三
近些年,猫儿叔一直说要下山,又迟迟不见动静。猫儿沟一带除了盘山公路挂出的一丝青白,就剩一团团的绿了。
“我可不想变成野人,学野兽一样没日没夜地啸。过那么几日,我就下山来。”猫儿叔嘿嘿地笑,眼睛斜着作势飞出去。故意挑起的话题,并无一人接茬。各自都忙得很,都在讨价还价着生活。他的话卖不出好价钱。有人告诉高老太,噫,你儿子要下山了?高老太板起脸,赶人家,“落伊个*头山,免搁讲啦(不要再讲啦)。”话虽刺耳,但毕竟算话,那人学着跟猫儿叔说,他竟莫名有些欢喜。回山一想,心里不免失落难过,开了门,山风涌来进来,转念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本来就是个麻烦,不想也罢。
时间越往后,猫儿叔话越少,他扛着扁担,麻绳绕一圈儿甩在肩膀上,一路无声地向米店要了米,穿过集市纷乱迭起的高楼,以及人们变换不定的脸,一步三摇地往回走。后来,有人总结这些年大云乡的大事件,偏出一缕,问起脸话,“猫儿走时大概多大年纪?”大家搔着头,面露难色,谁知道呢,大概已经很老了吧。
高老太也不知道。已经十分老的她,早搁下糖品生意,搬一把藤椅坐在狗屎巷巷口晒太阳,她的女儿们教她,人老了呀,耳朵要聋一点,眼睛要明一些,听该听的,看该看的。她听进话,对周遭事物充耳不闻,安静地过她人世间最后的日子。
猫儿叔石头的脸更加僵硬,树皮的身子开始摇晃。山里风大,年轻时,他站着就像一只有着利爪的猫,任由风再大也刮不走。现在风一来,一卷,倒进这个沟,爬上来,风一转头,一拨,落入那个坎。像提线木偶,被人肆意摆弄,表情都来不及变化。许久之后,石头的脸仿佛爬上来密密麻麻的青苔,变得可怖。他这才恍然觉得,自己老了。
高老太不管他,儿子自然更不管他。一年到头,从没有想起他的时候。他的儿子是根木头,湿木头,火都点不着。工厂停止运转后,他的妻子领着他,学人卖果子。果子从遥远的城里批发,扎上亮色的塑料薄膜,有一股喜人的味道。集市上挑挑拣拣的人十分多,他极冷淡,佝偻着身子不看人,手上撑开一塑料袋。讨价还价的问一句,抬头一看是根木头,眼睛的火突然寂灭,也便省了口舌。日子总算是衣食无忧,一对儿女在他的眼下长大,也学他不声不响地活着。只是,太早沾了烟尘,半大时已有老人的模样,身子小小的,额头一抬满是皱纹,眼睛晦暗无神,不太与人说话。猫儿叔一来,祖孙三代相互间叫不出话,堆垒的水果尴尬地坐在一旁。
孙儿,我走了。猫儿叔喵呜着走了。
啊。两小孩儿惊愕地抬起头,手中飞快地数着一叠钱,卷起一沓,像一头莽撞的大象冲出密林,跑过去伸进猫儿叔的口袋。猫儿叔伸开僵直的两只手,自始自终没有回头,心照不宣地完成这一个月最后的游戏。接着,他一路无声地穿过集市、高楼,以及各种被人世摧残的脸,一步一步挪回猫儿沟。
四
肖树林娶了回妻。说是妻,其实是搭伙的外地人。没人知晓她的来历,突然有一天就跑过来,和肖树林住在一起,同进同出。肖树林不再乞食,一整天都混在街上,挑拣着瓶罐纸皮,和女人捆扎打包,一起送到大云河口卖钱。几乎所有人都暗暗称奇,就连高老太一见女儿们的面,开头就蹦出一团团的话,“也不知道伊从哪里来?”“天底下居然有这种好事情。”哦,哦,女儿们也觉得甚是奇妙,从小见着肖树林,不惧他也不喜他,只当是从前生活飘过的一个影子,现在竟然逐渐清晰,在空旷无边的生活中显出影了。她们坐着不停地回忆着肖树林过往的事,与高老太逗趣解闷,至于耳朵要聋的教诲,都丢到爪哇国了。
猫儿叔也高兴。回山前,特意拐到肖树林的破屋去看新娘子。见着肖树林,一把拉住,眼睛斜过树林的身子,直往屋里瞟。
“树林啊,你该请我喝喜酒。”猫儿叔嘿嘿地笑。
“去死啦。”肖树林咕隆咕隆说着话,甩开猫儿叔坐在门前的石头上,翻着白眼,似笑非笑。白眼是静止的,像一个巨大的牢笼。
猫儿叔扔掉扁担、米粮、割草的刀,气弯了腰,直起身时顺手捡了几颗石子,一把全撒了出去——笑我?让你笑。
肖树林跳起来,口里哇哇叫喊,跑进屋,关上门。身子抵在门后,口中喊着,“死猫儿,死猫儿……”
猫儿叔解完气,心满意足走了,至于新娘子,早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肖树林的好日子没过多久,他的新娘卷走了他所有的家当,与人跑了。肖树林失*落魄的样子,猫儿叔在山上看不见,也没人看得见,大家只当又是奇事一桩,过完嘴瘾,说笑一阵,忘了。看见肖树林晃着过来,有人返身去屋里搬出不要的东西,“树林啊,这些给你卖钱。”肖树林一眼没看,飘着就过去了。那一年夏末出了洪害,大云河水暴涨。水势过去后,肖树林的尸体被河下游的人推着送到集市。几个大胆的男人掀开白布,从他烂了的嘴角一颗痣认出了他,惊颤颤地说:啊呀,肖树林。
下游的人要钱要账,人一听就散了。有人找来村长,村长推脱几次,看搪塞不过去,支了公家的钱,了了此事。好歹同一个曲江张(肖,疯子之意,本姓张),别让祖先们太寒心啦。村长找几个人拉着肖树林烧火,骨灰装了一小袋子,拎回来不知该放哪儿。村长心想大概肖树林也不会太在意,放大云河水流走了。肖树林的破屋充了公,两边偷巧的邻人,赶工各自占了他家一小片地儿。
等到猫儿叔听到消息,已经入秋了。这一年的初秋,猫儿沟不知往哪儿飘来许多鸟,盘桓不肯离去。鸟鸣山涧,甚是喜人。猫儿叔听了几天鸟鸣,轰了几天鸟,收拾好心情,准备下山。
这是猫儿叔最后一次下山。
在集市上听到肖树林的消息,猫儿叔一下子瘫坐在地。大家围着他笑,嘿,猫儿,死了爹了?他不言不语,扁担麻绳散落一旁,足足坐了半小时。有人看出了名堂,去叫他儿子,儿子不来,两个小孩儿扭捏这走来,钻进人群,拉着他衣角,低声说了句,阿公,赶紧起来吧。就不再说话,和围观的人站一块,嘴角垂耷,脸色晦暗,眼里并无一个猫儿叔。
“你们回去吧。”许久,猫儿叔颤抖着腿站起来,朝着小孩儿说话,扒了扒人群,被搭住肩膀的那个人嫌弃地看了看他的手——瘦得像一截枯木头,黑色的指甲坑坑洼洼。他推了推猫儿叔的手,等他走开几步,大吐了几口气——后来,猫儿叔成了事件,他们聊起这个细节,哂了哂,铺排了好大一篇,大意是他经年累月不洗澡,像一块会走路的腐肉,“和肖树林一样一样的”。
扒开人群,猫儿叔蹒跚着去了肖树林的家。站在他家门口,猫儿叔扶住扁担,歇歇气儿。喘息稍定,抬头看见两边新长出的铁皮房,眼里冒出火,像一只敏捷的花豹冲了上去。一脚踹掉左边的门板,又一脚蹬凹了右边的铁皮墙。一根扁担左右敲击,刚装上的玻璃哗哗往下掉。两边的主人循声跑了出来,一看,猫儿叔麻绳已经绑在房门下细杆铁柱上,咬着牙正使着劲儿往外拉。铁皮房新上的油漆蹭了他一身,土灰色的布衣上斑斓一片。醒过神来,两家主人一人抱住他,一人拆下麻绳,弯弯绕绕绑住他,扎紧了,丢到肖树林家前的条石上。条石边上卧着的几颗石子,正是前些日子他扔过来的。
“不是人,不是人……”猫儿叔声嘶力竭地喊,一遍又一遍。没人理他。直到他儿子被叫过来,解了绳,猫儿叔这才像一只落水的猫,蹲在条石上,小心地看着儿子与他们讨价还价。交了钱,领回家,相互间还是无话,儿子烟一根接着一根,狠狠地点上,狠狠地抽,狠狠地掐灭。在木头点燃之前,猫儿叔逃了出去,“我走了”。两个小孩儿,这回没有跑出来,猫儿叔回头望了望他们,相互之间都看着却好像看不见似的。
五
一个月,又一个月。再一个月。
到冬天,地里长的,人心长的,都冻成一块一块。猫儿沟黝黑的绿,若无日头照耀,就像消化后的菜叶,缩成一团挂在两山之间。
高老太晒着太阳,袖笼着手,回想这一生的事。真是苦啊,开了头,一路扎到了结尾,单一段段拎出来,到最后总要笑出声。女儿们有时去看她,听不了几句就不耐烦,训斥她,眼睛要明耳朵要聋,最好记忆再差点,别总想以前苦哈哈的事。坏日子总是倏地一声没了,好日子要一天天算着过。
一个月。猫儿叔没有下山。高老太努着嘴,“伊是死在我前面了?”女儿们不置可否。
又一个月。猫儿叔没有下山。高老太指着猫儿沟的方向,“天气越来越冷,死猫儿不知有没有衫裤穿?”女儿们转身离去前,扔下一句,“管好自己啦”。
再一个月。猫儿叔没有下山。高老太比着指头,对着女儿们说,去看看猫儿吧,他整整三个月没下山了。
车子盘旋进了眉儿岭,再往前是月牙湖,没路了。姊妹们边骂边进山。“这死猫儿。”一路说了许多抱怨的话,聊起猫儿的事又觉得可笑。几十年来,姊妹们从未像今天这样,如此统一地聊起他。
这么一小段路,要是猫儿叔早就飞着过去了。姊妹们几乎用了半天时间,“这猫儿沟这么深,猫儿竟敢住这么久。有五十年了吧。”心里又惊又惧。
直到远远地,猫儿叔的木板房在杉木林中露了出来,几个人这才心平气和,又开始有说有笑。往近了一看,看着猫儿叔挂在门前的番石榴树上,几个人尖叫着摔了出去。
猫儿叔像一张薄薄的纸,在山风中猎猎作响。番石榴也不知养了多少年,叶子深绿肥阔,亭亭如盖,遮住了半边房子,门前不知哪一年扛上来的水缸,盛满了过去的雨水,在凛冽北风中竟不生一丝波澜。木板房的木头早已朽掉,冬季雨多,垮了一大半,黑色的瓦片散落着,在大片大片的绿中黑得有些夺目。
姊妹们哭嚎着滚下猫儿沟,回到大云乡已近日暮。她们难掩惊惧唤来猫儿叔的儿子,告诉他,猫儿叔挂在猫儿沟,不知过了多少时日。
一夜。又一夜。再一夜。蕉坑的甜蔗,月港的香蕉。西班牙的甜提子,北美的车厘子……时令水果正当好卖,猫儿叔儿子舍不得离开。猫儿叔只好挂在番石榴树上,摇摇晃晃被山风多吹了几日。
第四日卖完这一拨果子,猫儿叔儿子这才突突突开着车上山,突突突将猫儿叔运下山。停在家中让小孩儿们哭过一阵,木头儿子又突突突送去火葬场,随意拨拉拨拉些骨灰,装了一袋子。想着在家放着丧气,又不肯花钱买墓地,就又突突突上了猫儿沟。勺干门前水缸里的水,将骨灰放进去,抡圆了膀子,搬进屋里。屋前屋后看了几遍,想起少年时还曾在这里住过几年,突然间有了些感触,用脚踹了踹,欻啦,垮掉一半的房子终于全垮了。
虽也不是什么太伤心的事,苦了一辈子的高老太决定还是依例哭上一哭。这一哭,正好哭中了心里事。她讷讷地问她的木头孙子,以后要怎么办。她的木头孙子紧闭着嘴不说话,女儿们悄悄接过话来:耳朵聋一点,眼睛瞎了还有我们呢。受猫儿叔惊吓,姊妹们私下里也十分的不甘。这活着没照料过家里姊妹,死了还知道荫庇子孙——便宜都让这块木头占了。
高老太后来回忆这一段,到最后仍要笑出声来。喏,我百年之后,狗屎巷再没你阿母了,你们恐怕找不到我了。女儿们听着心里难过,却又不知怎么作答,只好装着训斥她,“嘴也得缝着,少说些颠倒话”,心底竟还有些羡慕猫儿叔,死了还有个地方可以找。
在这之后呀,时间越来越没耐心,随心所欲地改变着街市的格局,人也仿佛失去了节奏感,在向前中跌跌撞撞。忽然有一日,猫儿沟成了候鸟天堂,山上零零散散建了几座观鸟酒店。又忽一日,山里的桃金娘果子成了紧俏货,猫儿叔的儿子从遥远的城里批发,扛到集市上售卖。买货卖货,掏钱收钱,自始自终,他都不曾想起过,在猫儿沟,他的父亲挎着篮子牵他去采桃金娘时说过的话:最大最好的果子,总爱躲在看不见的地方。
话劫灰的雨僧
往昔生活一瞬间